那铁镰山上的清风明月啊，那田野蓬勃的芳草野花啊，那光辉而荣耀的灵魂啊……
当我懂事以后，在大荔县两宜镇葫芦庄村南口草木丛生的土崖下面，苍柏掩映下的一处墓碑上，我看到了“地下党”“解放朝邑”“粮食局局长”“面粉厂厂长”这样的字眼，我才突然明白，那个在我小时候见过的人是那么地不平凡……
一
1913年，从清朝雍正十三年开始就升为府的同州，废府存县，更名为大荔县。
这一年，大荔县城最东北部的铁镰山上，这个沟壑纵横，土崖壁立的渭北土塬上，不起眼的高平乡，一个小小的村落——葫芦庄村里，一位男孩降生了，他的出生为子嗣稀少的张家，似乎带来了旱田丰收与家门振兴的希望，于是“润田”便成为他的官名。
时局如棋，风云变幻。张润田也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他聪颖睿智，沉稳寡言。见惯了邻里土地歉收无米下锅的艰难，见惯了衣不蔽体卖儿卖女的哭喊，见惯了村里过大兵时东躲西藏的狼狈与惶恐……
1928年共产党的队伍在井冈山胜利会师。敏锐的直觉让这个年仅15岁的少年作出了判断：共产党才是人民的救星，才是中国的希望。
当时，高平乡已经有一些有识之士，在本村开办农民夜校，向群众灌输新的革命思想。比较有名的是平罗朱村的朱晦生，他曾在自编的教材中写道：“日割台湾，兼并朝鲜。租旅顺口，租大连湾。要图自强，尽数收还。”
1928年夏，陕西各地的武装起义相继失败后，国民党陕西当局疯狂搜捕镇压共产党员和革命志士，东府地下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当时急需补充地下情报传递工作人员，少年张润田凭借自己的机智和勇敢，成为了一名中国共产党的地下联络员。
二
美丽的金水沟狭长幽僻，浅沟深壑里杂木丛生，臭蒿蒿，刺溜胡、狼尾巴草、酸枣、构头树遍布沟底，清澈的河水浅浅淙淙流过。时常有野兔、野鸡闪过，偶尔也有黄鼠狼呆头呆脑地横在路中间，等人越走越近，它才慌慌忙忙地夺路而逃。
霞光四射的清晨，金水沟如同披上彩衣的新娘，但这样的这个美景，张润田好几年也没能看上了。
多少个黑夜，张润田内不告父母，外不告朋友，在避开了所有耳目之后，急匆匆地奔走在黑漆漆的金水沟畔，耳畔的河水就是同伴，天上的星斗就是方向。鞋子跑坏了一双又一双，脚趾头也被磨坏了，但走上十天半个月不怕，怕的是情报无法准时到达……
张润田是地下党的关中道联络员，主要活动范围是从东府到陕北。关中道去陕北的官道就是金水沟。金水沟位于高平乡最东北的村子——东白池村，沿金水沟河岸一路经由合阳、韩城、洛川最后到达延安。当时关中道联络点接头处设在洛川县，接头地点设在“洛川茶坊”，老板叫王忠义，他也是高平乡的东高城人。
当年，正是有像他们这样的，无数默默无闻、有理想、有信念的革命播火人，才使得党的队伍不断地壮大，星星之火，燎原全国。
三
1936年的一天，张润田突然接到一个特殊的任务，上级组织派单人单线跟他联系，命令他加入国民党朝邑县警察局，用来打探相关军事情报。
一边是革命宏图，一边是身家性命，没有丝毫犹豫，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卧底的两年是深入虎穴的两年。吃饭从不喝酒，睡觉从不更衣，少说话多观察，少休息多跑腿。张润田隐藏身份，沉着大胆，智略非凡，巧妙地和敌人周旋，顺利地获得了我党急需的一手情报，多次使党的同志和组织免遭敌人逮捕和破坏，化险为夷，转危为安。之后在上级指令下，从朝邑县警察局撤出。
1938年，久经考验的张润田，秘密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同年，在我党的授意下，又以朝邑县高平乡第四保警队队长，兼伪警备队分队长的身份，从事地下工作，一次次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四
在朝邑县城东侧，矗立着三座古老的建筑：岱祠岑楼，金龙塔，丰图义仓。这些从宋明清时就端坐于此的塔楼粮仓，就像三位慧眼卓识而默然不语的老人，在朝晖夕阴，四季更迭中惯看了鼓角争鸣，聚散离合。
1948年9月，人民解放军在华北、东北，华东等战场发起大规模的秋季攻势。西北野战军根据统一部署，决定发起荔北战役，与国民党展开激战。
荔北战役之前，因为担心朝邑驻地国民党军支援，作为战略战术的需要，共产党决定发动朝邑起义，以用来分散国民党的兵力和注意力。
那年的农历九月初三，国民党朝邑县“保警大队”和“常备大队”在中共平朝工委的具体策划下，秘密起事。张润田作为年轻有为的骨干力量，也参与了这次战役。
这次战役周密计划，组织得力，未放一枪，未伤一人，朝邑顺利解放！“九三起义”配合了荔北战役的进行，收到了西北野战军司令彭德怀的电报嘉奖。
五
1949年全国解放后，张润田听从组织分配，先后担任了朝邑县高平区组织科科长、地方仓库主任，安仁（第四）区公所区长副区长一职，后担任了朝邑县粮食局局长。
1956年，大荔、朝邑两县合并前夕，县委组建了“大朝合并筹备处”，他作为中坚力量，参与了大荔县面粉厂、油厂、电厂、陕棉十三厂的筹建工作。
1958年大荔、朝邑两县合并后，张润田担任了大荔县面粉厂首任厂长，在中共大荔县委的指导下，他具体完成了从厂房到车间，粮仓到生活区的所有硬件建设。大荔县面粉厂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凝聚着一位共产党员对国家对人民的热爱与担当。这个关系民生大事的粮食加工厂，在他的全力付出中，顺利走上营运道路。
也就在1958年，国家提出“人民公社化”运动，鼓励国家干部下放家属回到农村。为了响应国家的号召，他率先垂范，带头执行政策，将已经吃了十年商品粮的妻子和五个子女，披红戴花地送回了农村老家。
六
张润田享受了离休政策，并且享有相应医疗报销等福利。
早年跑马金水岸遗留的脚痛折磨着他，还有多年工厂建设积劳成疾，咳嗽不断已经被诊断为“肺气肿”的张润田，又在离休后，于1971年接受了组织委派的新任务，负责西韩铁路大荔花城段的建设。
当时建设指挥部设在段家乡龙亭村，简陋的民房，一张办公桌，无数图纸，几个笔记本，就拼成了他的办公室。在这里的无数个白天夜晚，都有他坚定地指挥和操劳的身影。
西韩铁路大荔段顺利竣工后，1975年，大荔县进行洛惠渠干渠改造工程，在选派指挥部领导时，县委又选中了这位久经考验的老共产党员。在许庄坡下临时的办公地点，他一干又是六七年。
今日大荔县境内的洛惠局干渠，汩汩河水欢淌，滋润着万亩农田，沃育着大荔儿女。
七
张润田是我的外爷。
外爷，多么亲切地称呼！当笔端写下这两个字时，一股温暖穿过旧日的时光，盈溢于心房。
那个窄长的青砖白墙的院落，那个黑漆的两扇对开的房门，那个有着两扇小木门儿的窗户，那个墙上挂着的绣有“喜鹊登枝”的白色信插，那个总是躺在炕窗下发出“咳咳咳”声响的老人。
夕阳的余晖穿过窗户，照着那张半暗半明的脸。清瘦的脸型，刀刻般修长。纵横交错的皱纹，掩盖不住目光的深邃。
一个古铜色的旧式水烟筒，一双青筋爆起的颤巍巍的手，“噗嗤”一声划着的洋火，点着火纸后将水烟丝引燃，烟筒便“咕嘟咕嘟”地泛着气泡，房间里弥散开水烟特有的味道。
我记忆中沉默寡言，严肃有余的外爷似乎还在屋子里躺着，那个记忆中有鸡蛋有麻花，有甜杏有鸡蛋枣，充满了欢声笑语的院子，那个有外爷烟草味，有外婆饭菜香的老屋，如今早已锁上了大门，终日沉沉寂寂了。
八
无尽的怀念，无尽的回忆，无尽的感动。
能少年脱颖，秀出于林者；能青年热血，投身于革命者；能赤胆忠心，大公无私者；能老骥伏枥，贡献余热者；能心怀信念，忠于信仰者，我辈只有遥寄一份尊崇与敬仰。
建党一百周年之际，我突然醒悟到：这一百年的恢弘历史，就是由每一位经历着的人谱写的。包括曾经用双脚丈量过金水河的河岸的外爷；包括修过水库筑过公路的父母亲；包括正承担着中华复兴之大任的我们和年轻的后辈们。
编辑：秦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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