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令小满刚过，忽然下了一场雨，队长吆喝着割场了。
骡子拉着铁耙走在前面，把地皮割起薄薄的一层。妇女们把麦衣撒出去，和在地皮里。牛拉着碌碡跟在后面，把地皮又压得光洁瓷实。
即将收割的小麦
去年分了两瓮麦子，老人娃娃吃一点，逢年过节磨一点。平日里，就是红薯小米苞谷糁。冬去春来，挖麦子的木升早就刮到瓮底了。自留地南埝下种的大麦已经透出了黄色，老太太捋了半碗，热锅里焙熟了，抓一把给孙子解解馋。
学校里的老师拎着个石灰桶，用刷子在墙上描着一人高的大字：“龙口夺食颗粒归仓”风里吹来热烈的气息，马在槽边喷出巨大的响鼻。男人们敞开褂子露出赤红的胸膛，脚步踩得地面咚咚响，大老远就喊：“快吃得新麦啦！”
老人从集市上回来，放下新买的扫帚镰刀，褡裢里掏出一包白糖，两包仁丹，给孙子嘴里塞进一粒薄荷片。沟畔，传来起起伏伏的鸟叫：算黄算割、算黄算割！
“麦梢泛黄，绣女下床”刚过芒种，大人们就涌向了麦田。妇女们蹲在田垄里，从东向西割过去，麦秆在镰刀下发出“沙沙”的声音。男人们用木叉挑起麦子，把胶皮车装得山包一样，吆车的长鞭甩出“叭叭”的脆响。
“去年秋里墒情好，估摸着一亩能上石（dān）。”
“上了，绝对上石了！”镰刀杀剌着麦秆，手不停，嘴也不停。
队长掐下两个麦穗，在手心里揉搓了，“噗”地吹掉麦衣，扔嘴里嚼得起了白沫：“还是新麦香啊！”
装车的男人也搓了一把麦粒，把嘴塞得像含着个包子：“香，香！”
“手底下嫑停！”队长喊：“把麦拉到场里，立马摊开。今儿日头馋！”
天上没有一丝云，地烫得像着了火。牛在槽里不抬头的咀嚼，男人们躺在在树下，脸上盖个草帽，鼾声如雷。母鸡踱出窝，“咯咯哒咯咯哒”叫个不停。摊开的麦子在阳光下“哔卜”轻响，就像夏天的水面，偶尔冒个泡儿。队长走到树下，咣咣咣敲起了挂着的铁钟：“碾场了，碾场了！”
牛拉起了碌碡，马拉起了碌碡，大黑骡子也拉起了碌碡。男人女人都进了场。活计做了几十年，人人熟门熟路，喧嚣繁忙里出不了岔子。多年后我总是在想，这打麦场上的人和牛马，多像池塘里蹦跳的鱼，紧张又兴奋，疲乏又快乐。
娃娃抱着个砂罐，嘴里含颗仁丹，小眼睛人群里搜寻着自家老子娘。
“碎仔，砂罐里是啥？”
“绿豆汤，我婆放了两勺糖哩！”
老子抱着砂罐咕咚咚喝一口，指点着娃儿给娘送去。打个嗝儿，吆牛的鞭子甩得倍儿响。
“东南黑云上来了，手脚放快些！”队长又在喊。
鞭子甩得紧了，碌碡滚得快了，妇女们手里的三齿叉、四齿叉、六齿叉都舞动得更欢了。太阳偏西的时候，麦子堆在场中央，麦秸堆在场边上，黑云散去了。雨没来。打麦场又像抽干水的池塘，露出干燥的地面。
“男劳（领十个工分的成年男人）明早天露明趁起风来扬场，妇女们还去割麦，明天一晌把那片地割完。”队长拿着一块一尺来宽、两尺多长的大印，一边密密地盖在麦堆上，一边大声嚷嚷。
我那时正在读小学二年级，跟在老师后面检查红小兵岗哨。岗哨一个生产队一个，设在十字路口的大槐树下，挂一幅领袖画像，插一面红旗，立一块写着“红小兵岗哨”的黑板。两个系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攥杆红缨枪，盯着老太太把捡拾的麦穗倒到生产队的打麦场上去。我钦羡这些站岗的学长，算计着读了三年级，就可以威风凛凛地站在村口了。
当年秋天，我读三年级了。这个秋天，分田到户了。第二年芒种，学校没有在十字路口设岗哨，我攥着一把镰刀，钻在麦垄里学着割麦子。麦秆在我的镰刀下发出“沙沙”的声响。父亲鼓励我：“好好割，今年白馍馍管吃饱！”
编辑：秦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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