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王靖升 文/郭佳欣

正午时分，随着《婚礼进行曲》的音乐在宴会大厅响起，所有的灯光和目光都投向了此时的主角——新娘，正手捧鲜花，一步一步走过装点着气球、飘带的长廊，长长的婚纱摆尾缓缓挪向舞台。在每一位宾客的见证下，新娘与新郎交换戒指，共同许下爱的誓言：“无论逆境还是顺境，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都要彼此不离不弃、相伴前行。”

掌声四起、人声鼎沸中，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舞台旁一个举着相机的安静身影——他一只眼睛紧紧追随着新人的一举一动，而另一只眼睛全程都没有从相机上方那个小小的取景器前挪开过。为了不错过婚礼上的每一个精彩瞬间，他的右手食指始终轻轻搭在快门上——“咔嚓”，这是婚礼摄影师阿布在仪式现场发出的最多的声响。

五年前，阿布还是一名普通的公司职员，干着安稳、高收入却枯燥的市场调研工作。转行做婚礼摄影师的决定，源于聊天时朋友一次无意的调侃：你在朋友圈分享的照片很有感染力，可以试试拍婚礼呀！

“我确实一直有拍照的习惯，尤其喜欢记录日常生活。而拍摄婚礼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记录日常’，能让人感到幸福的同时，又很有意义，所以就想先试一试！”稍作考虑，行动派的阿布便果断地从专业对口的外贸公司辞职，并辗转联系到了一位有着丰富婚礼拍摄经验的摄影师。在随后的一年中，阿布跟着他跑了无数场婚礼，从婚礼摄影最基础的流程学起，他一点点摸清了婚礼摄影的门道。2018年，阿布成立了自己的婚礼摄影工作室，独当一面承接起了婚礼拍摄的工作。

拍摄前三天不喝酒、不熬夜，保证充足的精力；拍摄前一天检查好相机、镜头、备用电池、闪光灯、内存卡，并把它们一一装箱；拍摄当天天还没亮就要扛着箱子赶到新娘家中，开始一天长达12个小时的“马拉松”式拍摄：先拍婚鞋、婚戒，再拍化妆、晨袍、姐妹合影……随着一场又一场的婚礼拍摄，“婚礼拍摄日必做清单”上雷打不动的几十项流程愈加清晰地刻在阿布脑中，但随之而来的自我认同危机也愈发让他感到困扰。

“一场婚礼按下的一千多次快门里，竟然挑不到一张让我满意的、可以称之为‘作品’的照片。”开工作室最初的一年中，每当拍摄任务结束，阿布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工作室、在电脑上浏览当天的照片时，他都会觉察到，自己拍的照片不自觉地陷入到了流水化、模板化的旋涡中。“这些照片像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产品，换个人照样能拍。”阿布开始思考，当行业内的潜规则规定，所有摄影师都要拍婚鞋、婚戒、蛋糕，要把婚礼拍得高大上的时候，自己想要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久后的一次婚礼拍摄，在不经意中给了他答案。“那天上午，我在新娘家中按流程拍完接亲的场面后，正准备收拾设备前往婚礼现场。抬眼间，我无意中看到了新娘的妈妈在门口默默抹眼泪，而不善于表达情感的爸爸则躲在门后，一手扶着门把手，另一只手则在偷偷揉搓眼角。穿着婚纱的女儿因为不敢和流泪的父母照面，捂着满脸的泪水从门口飞快地跑出去了。”阿布说，这个饱含复杂情感的画面瞬间打动了他，“我想都没想就拿起了相机，靠着本能和直觉跑到了门贴着的那面墙，顺着墙拍下了门背后的父亲和门口的母亲。”

婚礼结束后，阿布把这张照片发给了那对新人，“女孩特别惊讶，也特别感动。她说自己从来都没见过爸爸流眼泪，也没想过竟然能在婚礼当天留下父母这样的照片。”那一刻阿布突然意识到，流程化的摆拍可以让画面精巧漂亮，但真实流露的情感才会打动人心。“我最想要定格拍摄的，不就是这样的画面吗？”

自那次拍摄后，阿布开始更加留意起婚礼背后的故事：亲人的不舍与期待、朋友的付出与感动……有时他会选择故意在家中多留一会儿，观察儿女走后父母的状态。“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一次拍摄中，新娘已经坐着婚车驶向酒店了，接亲的屋子也从刚刚的喧闹一下恢复了安静。而新娘的父亲站在窗边，一直目送着楼下的婚车远去。”阿布举起相机，静静地拍下了这一画面，“虽然父亲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但是这个背影已经胜似千言万语。”

为了更好地定格这些美好瞬间，阿步的电脑里塞满了国内外摄影师拍摄的十几万张照片，每天翻看、学习，精进自身摄影水平；他手上的摄影器材也经历了一波“鸟枪换炮”，“战斗力”不断升级。拍摄婚礼的这5年中，阿布目睹了中国婚礼市场近几年的飞快发展，也以参与者的身份亲历着婚礼仪式中新人审美偏好、消费观念等方面的变化。

“特别卷”是阿布对现在市场上流行的婚礼的评价。“不仅新人的礼服要换三四套，还有五花八门、层出不穷的小东西：迎宾牌、誓言卡、席位卡、合影框……有的新人还会给伴娘伴郎准备整套的伴手礼，里面塞着不同价值、功能的礼物，很讲究的。”除此之外，与复杂的备婚流程同样水涨船高的，还有新人对摄影师出片速度的要求。

“很多新人都希望能在婚礼当天收到成片，满足自己发社交媒体的需求。”阿布说，近几年市面上新发售的相机直出颜色越来越好看，电脑的智能算法也越发强大，当天给客人交付照片已经不再是不可能的事了。“一场婚礼最终会出成片四五十张，这些照片记录下了这场重要仪式上特殊且唯一的瞬间。所以出于负责任的考虑，无论是对我自己还是对客人，都很难说服自己再回到流水线上去。”阿布说，“我能做的只能是尽可能地加快修图的速度，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快交片。”

“适应”但不“顺应”，这也让阿布在行业不断变化的激流中牢牢站稳脚跟。对他来说，还有一点是他坚信始终不变的：“无论办不办婚礼、办什么样的婚礼，爱就是爱本身，不会改变。”今年夏天，阿布在秦岭脚下见证了一场特殊的“私奔婚礼”：婚礼背靠大山，说是有布置，但也只是简单拉了一块布，布上印有新娘新郎的名字；现场没有邀请双方父母出席，只有数十位新人最亲近的朋友到场。

“我没有问这对新人为什么会举办一场这样的婚礼，只是在静静地观察、拍摄。”阿布觉得，婚礼摄影师要做仪式现场的隐身人，除了引导新人的情绪、用最放松的状态面对镜头外，要尽可能少干预到婚礼本身。“即便是这样一场布置简单、流程简化、参与者少的婚礼，我也依然能从新人的眼神和肢体动作中感受到他们之间浓烈的爱意。他们的朋友也一直帮着忙前忙后、毫无怨言，这种朋友间的情谊也让我特别触动。”

能无时无刻地发现爱、感受爱，并通过自己的相机记录爱，这或许就是独属于婚礼摄影师的“浪漫的体质”。但这并非是一个只有“浪漫”的工作：婚礼上的每一秒都不能重来，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所以阿布要不断预判场景和最佳摄影角度，用最快的步伐冲到最佳位置，调整机位，等待最棒的画面，“咔嚓”。因此，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扛相机，阿布的肩膀患上了肩周炎；长时间站立奔跑，他的左腿也出现了静脉曲张。

“其实婚礼摄影师的存在感很低。整场婚礼结束后，新人最先感谢的人往往是司仪，‘谢谢你把婚礼主持得这么好’。但你猜新人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阿布歪着头，笑眯眯地自问自答：“是——‘请问我的照片什么时候好？’”拍了近1000对新人，阿布对“幸福”的触觉始终保持敏锐，他依旧会在每场婚礼上父母牵着女儿的手走上台的那一刻默默流下眼泪。因此，即便又苦又累、收入不稳定、不那么被人重视，阿布也依然想把这份工作干下去。

阿布的工作室里摆着一幅小小的相框，里面插着妻子和儿女的写真——每张都由他亲手拍下。手机壳也专门找人定做过，上面印着三人的合影。“我应该至少还会再拍几十年吧。”阿布眨眨眼，狡黠地说，“我职业的终极愿望其实非常简单——在我女儿的婚礼上，做她的婚礼摄影师——不管她愿不愿意。”

世相，镜头里的陕西人。

编辑：贺桐